我妈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。听妈妈说她很早就皈依佛门,她的师父是当时当地一位修学精严,很有道德修养的佛门高僧。每次妈妈说起她的师父,总是流露出一脸的严肃、十分恭敬的神情,仿佛师父就在跟前。
有一天,妈妈跟我说:“明天起早一点儿,换件干净衣服跟我到县城,争取在东方发雨肚白的时候动身,我顺从地答应着。第二天天还没亮,我们就开始赶路,那时候家乡还没有通车,要三、四个小时的山路到达公社车站,再坐班车,中午时分到达县城。妈妈说:“今天是带你来拜师的,他是我的皈依师父,希望你有缘跟随他出家;那样的话,也就算咱们祖宗修阴积德有福气了。”妈妈的话,我似懂非懂,不置可否。但有个念头是清楚的:妈妈要把我送人了!那年我虚岁十四。
我默默地跟着妈妈来到城郊的一所古老的寺院,寺名叫高山寺!那座寺院规模不大,只见在四合院的房子里分别住着男女二众师父,房子分东西两边,男女二众各住一边,两边的走廊下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锅头瓶罐,一看便知是各自起炉灶烧饭的家私。正中的殿堂没有佛像,屋内中间只有一张八仙桌,桌面安放着一瓶鲜艳的塑料花,若大的殿堂显得有点空落落。妈妈带我径自来到正殿旁边的一处房子里。那是一座里外两间的小屋,我们母女就在外间等待。趋师父还未出来之际,我浏览了一下屋里的陈设:一张低矮的小餐桌,桌面供一瓶塑料花,两只小凳子,屋角整齐地摆放着一只很小的碗橱,就再也没有别的物品了。地面是用方砖铺就的,显得古老而陈旧。砖块被清洗得一尘不染。足见屋子的主人是个极其爱整洁干净的人!不一会儿,一位身材高佻清瘦,皮肤白皙略显精神的老者应声而出,他招呼我们坐下,妈妈则介绍我的情况:“这是我女儿,今年十四岁,吃斋已经四年了,在家里吃斋不方便,我想让她跟您出家,您看看她是否跟佛有缘?如果觉得可以,您就慈悲收下吧!这样,我总算放下这条心了。”老者端详我片刻,说:“我原本不是住在这个寺院,是政府没收了我的寺院,我没地方住,政府就把各寺院的出家人集中在一起,安排到这里了。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,居无定所、身无分文,我一个老人,若再带一个女孩,怎么生活呀?何况孩子还小,还要继续上学,没有文化也是读不懂经书的。这样吧,孩子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主见,等长大后是出家还是出嫁由她自己选择,做父母的不要强迫她,如果长大后还想出家,到时你再带来见我。”接着老者又说:“时间不早了,先吃午饭吧,我这里没有床铺留你们过夜,等吃了饭就回去吧。”妈妈回应着,跟老者一同烧饭去了。这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想像空间。
我从小生长在农村,除了上学,平时没有接触过什么人,更谈不上那个年代的出家人了。在老者与妈妈的谈话过程中,我始终低着头,犹如鲁迅笔下的润土,牵着妈妈的衣角,躲在妈妈的身后,眼皮都不敢抬起来,加上路上妈妈的一番话,在我心里刻下了我要读书,不要送人!仿佛出家就意味着失去了读书的机会。但听了老者如是说,被老者的深明大义深深地感动着,再偷眼观看老者的行仪相貌,有一股仙风道骨、超凡脱俗的气质;浓浓的眉毛下隐藏着一双充满智慧眼睛,那时我被震慑住了。我一一地在脑海里飞快地翻腾出以往在农村所见到过的老人的身影,竟无一能与眼前老者的气度相比,这让我在心里对老者肃然起敬,认为具有这种气质,非出家者莫属。尽管我未曾知道别的出家人是个什么摸样,但在我的印象里,出家人就是眼前所见的老者这个样子。
不一会儿功夫,只见老者与妈妈端上香馥馥的饭菜,老者把餐桌上的花瓶端到碗橱上,回到原位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,我不知其所念何经,但见妈妈学他的样子,我也只好双手合十,完毕后老者招呼我们用餐。他说:“我们在这里没有佛像可供,工作组的同志也不允许点香,我们就用花来代表佛菩萨的存在,平时没有经书可读,我就念佛打坐,坐累了就拜佛,拜佛累了就经行,倒也觉得自在清净,只是政府三天两头派人来检查,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举动。唉!真希望这个运动早日结束,好还我们修行上的自由。”从言谈中,我感觉到老者对当今形势的无奈,同时也感觉到老者对佛法行持的执着,信仰的坚定,他不因为形势的不利,环境的恶劣而动摇修行的意念,在那个疯狂年代,是何等难能可贵啊!我不禁对老者生起由衷的敬仰!当时我暗下决心,待我毕业,我一定出家学佛,象老者一样,做个世俗以外的人……
午饭后,妈妈就领我告辞回家了。一路上,我一遍又一遍地追忆老者的神情和话语,感觉我的血液在沸腾,有一股力量不停地把我推向学佛求知的道路,乃至回家后,翻遍了爸爸有限的佛教书籍,要求爸爸讲解天堂地狱因果轮回定律的故事,请求爸爸教读短小的经文和认识繁体字……爸爸是个文化人,他是文革时期那个混乱的年代被列为封建迷信头子挨批斗的对象,但爸爸的骨子里与妈妈一样是个顽固不化的佛教徒,任批任斗就是改变不了他信佛学佛的思想。
妈妈身体不好,患有严重的哮喘病,长年卧床,身子极度单薄虚弱。小时候听说是在我刚出生时两天为抢收口粮被大雨淋了个透湿,听老人说女人最忌讳的就是坐月子淋雨,这病是治不好的。后来,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,在我虚岁十八那年,妈妈去世了。临终前妈妈握着我的手说:“你几个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归属,我不担心她们了,只有你让我放心不下了,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,没有安排好你的终身大事,我就是死也不瞑目啊!”我哽咽着安慰妈妈:“您放心吧,我一定会出家,我已经想好了。”妈妈点点头,用手托摸着我的头发,眼角溢出两滴眼泪……
如今,我已经在佛教团体中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,如果妈妈有知,一定很高兴。现在我只能在梦里跟您说:“妈妈!您女儿没有违背您的心愿,您可以安息了!”